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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写《春蚕矛盾读书笔记》才能拿满分?(精选5篇)

更新日期:2025-09-03 02:44

怎么写《春蚕矛盾读书笔记》才能拿满分?(精选5篇)"/

写作核心提示:

写一篇关于《春蚕》的读书笔记作文,需要注意以下几个关键事项,才能写出一篇深刻、有见地的文章:
1. "深入理解原文,抓住核心矛盾:" "核心事件:" 《春蚕》主要围绕蚕农养蚕、收茧、以及茧价下跌、蚕农生活困苦展开。你需要清晰地梳理故事的主要情节。 "主要矛盾:" 故事的核心矛盾是什么?是 "个体(蚕农)的辛勤劳动与残酷的市场现实/社会环境之间的矛盾"。蚕农付出极大的努力(养蚕、看蚕、收茧),本期望获得丰收和富裕,但最终却面临破产的困境。这种“勤劳不得其果”的矛盾是理解这篇文章的关键。 "人物形象:" 分析主要人物(如老通宝一家)的形象。他们勤劳、善良,对生活充满希望,但也显得脆弱、无助。他们的行为和命运如何体现了这个核心矛盾? "时代背景:" 了解《春蚕》所处的时代背景(通常认为是20世纪30年代的旧中国),这有助于理解蚕农困境的社会根源。茧价下跌不仅仅是自然现象,更是当时经济凋敝、社会矛盾尖锐的反映。
2. "明确“读书笔记”的文体特点:" "非纯文学赏析:" 读书笔记不同于纯粹的文学评论,它更侧重

圆桌|手稿消失的时代,重读茅盾手稿与书法的当下镜鉴

叶榕 整理

茅盾(1896年-1981年)是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文化活动家,他的创作与上海一直有着密切的关系。近日,30页、约九千字的茅盾手稿《谈最近的短篇小说》在上海唐香文化空间展厅展出的同时,由上海大学中国艺术产业研究院、上海中外文化交流协会主办的“从茅盾手稿看手迹对文化研究的价值”研讨会,结合这一手稿就其文学意义与书法艺术价值进行了座谈讨论。

据悉,茅盾在1958年写下的这一手稿是一篇评论文章,共30页,全部用毛笔写成。相关学者认为,这一手稿不仅文学意义巨大,从书法角度看,有着典型的文人书法特征,书面整洁、字体隽秀飘逸,呈现出温文尔雅的仪态和清雅不俗的风韵,“当下是一个手稿消失的时代,这件手稿不仅是文学评论家的稿件,也是书法家的翰墨,重读茅盾手稿,对于文学界与书法界都有着镜鉴意义。”

茅盾(1896年7月4日—1981年3月27日)

茅盾(1896年7月4日—1981年3月27日),原名沈德鸿,字雁冰,是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中国革命文艺的奠基人之一。新中国成立后,作为中国作家协会的第一任主席,文化部的第一任部长的茅盾负责国家文化事业和文学艺术的组织领导工作,为我国文学事业和文化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茅盾一生著述丰厚,有《子夜》、《春蚕》、《白杨礼赞》、《霜叶红似二月花》等一大批脍炙人口的经典作品,同时他也留下了大量珍贵的手稿原件。茅盾撰写的日记、回忆录、书信、小说、诗词、文艺评论、读书笔记、译文等手稿,是了解其创作思想的第一手研究材料,对后世直观了解作家当时的创作状态具有重要意义,同时,这些手稿作为文本生成的最初环节,本身也具有多方面的学术研究价值。通过手稿与各种印刷本的比对校勘,不仅可以“辨优劣、明是非”,而且可以更好地理解与阅读文本,给深化文学研究提供无可替代的重要学术资源,而手稿的各种笔迹,也能展示出作家创作的心路历程和创作态度,作家行文运思的过程和情感态度的变化都能从手稿中解读出来。

茅盾在1958年写下了一篇名为《谈最近的短篇小说》的评论文章,载于当年的《人民文学》第6期。这篇文章的手稿共30页,全部用毛笔写成,每页纸张长22厘米,宽15厘米,除了纸质微微泛黄外,品相甚好,还附有当时刊发该文的《人民文学》发稿签。这篇9000余字的文学评论,由于在特殊的历史时期,文中所涉及的多篇作品,经由茅盾先生的精准而有力的评论,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作品,比如茹志娟的《百合花》、王愿坚的《七根火柴》等9篇作品进行评论,每一篇评论都用作品事实说话,详略得当、切中要端,既有肯定,也指出不足。其中,他更赞赏《七根火柴》和《百合花》。

对整个中国当代文学来说,《谈最近的短篇小说》是具有重大文学历史价值的重要文献,而手稿也是一份精彩的书法作品。

茅盾手稿

茅盾 《谈最近的短篇小说》

从书法角度看,茅盾手稿呈现出典型的文人书法特征,书面整洁、字体隽秀,笔迹中体现出温文尔雅的仪态和清雅不俗的风骨,这不仅是文学评论家的稿件,也是书法家的翰墨。除了作家笔迹外,该手稿上还留有编辑的笔迹。

以下是研讨会部分发言摘要:

茅盾手稿学术研讨会现场

罗宏才(上海大学教授、上海大学中国艺术产业研究院执行院长):

今天的研讨会由上海大学中国艺术产业研究院承办主持,因为上海大学和茅盾先生有着密切的关联,1923年茅盾先生和陈望道等名流一起加盟上海大学。在整个近现代文化史上,茅盾先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是新文化运动的创始人之一,也是中国现实写作的重要倡导者。今天的着眼点是他的一篇重要手稿——关于《谈最近的短篇小说》。我有几个感触。一个是上海目前正在打造三张“名片”,红色文化,海派文化,江南文化,可以说与茅盾先生都有关联。

说到江南文化,南北朝时期北方士族的南渡,构成了江南文化的最早核心主体,茅盾先生的书法受《董美人》影响,既有俊逸的一面,又有典雅的一面。王若飞先生在茅盾先生五十大寿的时候讲,他是中国民族、中国人民最优秀的分子,这个话放在今天的作品上仍然存在。他的这一手稿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伟丈夫”。

茅盾手稿展出现场(上海唐香文化空间)

茅盾手稿学术研讨会现场

汪涌豪(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复旦大学教授)

茅盾和上海的关系非常密切,解放前二十多年茅盾几乎都在上海,他好像曾在商务印书馆,然后编杂志,编《小说月报》,他的朋友圈也在上海。他自己也说过,如果没有在上海从业的经历,可能没有他文学的成就或者地位。他的小说,包括他最典型的小说《子夜》反映的也是上海,从中不难看出他和上海是非常有渊源的。所以我们今天在上海,就他的手稿开这样一个小的研讨会,是特别适合的。

就我所知,茅盾的文学主张是为人生的文学,而且是关注社会的人生。 他有一个表述,说文学不能仅仅是像镜子,镜子是照见一个东西,有些被动,有些机械,甚至有些自然主义。他说更应该像斧子,斧子有砍削,形塑一个社会。我们认为文学是反映生活的,生活本身是非常丰富的,反映得过来吗? 还有他立足于都市,写城市也很了不起。尽管对《子夜》这样的作品有不同的评价,反映城市人的心态。而且他不仅仅像张爱玲这样写弄堂的人生,他写写字楼里面的人生也是可以的。中国的现当代文学家很多都是善于写乡村的,写到城市,他们都是没有办法的,非常无力。莫言写城市不怎么样,贾平凹写城市也不怎么样,他是悬在半空的,写到城市的女性说冷淡,其实是因为他偏颇的。他写都市的那些小说,尽管两年一部,每部书的后记里面都说是自己写到今天最好的小说,他写了一部《暂坐》,哪里有这样的词汇?他这些年写的小说,我觉得不行,不喜欢。今天的小说家写都市写得好的还是在上海。

再说到这份手稿,他对文学的分析,并没有引用西方的文学理论,其实他对西方的理论是精熟的,他的知识很广泛的,但他写这个东西讲话是很平实,实实在在的,这就是老辈的风范,让人看得下去。他是从作家谈作家技术性的分析,这在当代文学批评里面也是很需要的,我们现在有的评论家所评的小说是“两张皮”,往往引用各种名词与术语,但茅盾先生的这篇文章不是这样。至于他能够写这样一手好字,写得这么流利,也是一个很特别的功夫。

现在电脑的时代,数字化的时代,我们人和人越来越遥远。这样一个故人的手迹,一下子把我们拉回他们当时的情境当中,特别是我们上了一点年纪的人,感觉到快速的岁月流淌,我们想拉回一点东西,这让人有些感动。

茅盾手稿《谈最近的短篇小说》

戴小京(书法家、上海市书法家协会顾问)

作家手稿对文学研究的价值是很大的。我大学的时候也是读中文的,但是出了校园就不再搞这一行了,后来就一直在书法界了。当年我们上现代文学课的时候,鲁迅的分量特别大,郭沫若与茅盾这些人也有一些分量,1978年还是1979年,我曾经看过一件茅盾的手稿,是毛笔写的,我当时就在展柜里来回徘徊不忍离去,这位作家的字居然写得这么好。当时我们看不出什么家数,什么来历,就是觉得确实写得出人意料,潇洒,而且让人不知来历。但是一看肯定是正规学过的,不像今天很多人乱来的,一看没有路数的,根本不在书法正脉的中间,所谓创新的很多。茅盾先生的这个东西一看,每一笔,他的用笔点画结构,一看就是中规中矩的学过书法的,但你又看不见,过去讲每一笔非得有来历,这是谁的,这是一种迂腐的见解。他这个就是中国书法,在中国书法的正脉中,但你没有办法看出他的家数,这个是比较高级的一种境界了。

这次看到这个手稿之后,我有一天晚上在灯下,自己也稍微临写了一小通,试试看,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东西,还是看不懂。后来我又研究一下,他自己说过他是初学《董美人》,而茅盾跟董美人差距很大,我理解他自称的“乱写”,不是像现在创新人士的乱写,估计他就是广泛的临写历代古今的各家各派的,他的书法刻画深刻,或者叫“杀字”,不是浮在表面的,不是漂浮的。从这两点,我当时在广州看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他的点划线条之扎实,这一点他肯定是得力于某一家楷书,他在楷书上下过大力气的,结体瘦硬,中宫内敛,特别紧凑。 文人书法中,手札与尺牍中是最自由的,最最放松的,最见人性情的东西。宋代以后,于此尤见学问,与人的气质,见出人的品位。

宋以后的书家对此论述很多,特别是崇尚的也就是叫书卷气。所谓书卷气,今天我们讲不是所有文化的人,你的字里面一定都有书卷气的。因为现在说一定说你这个人学历有多高,或者文化有多深,这是一个概念,但是你的品质不好,那你未必能够列入这个行列。在宋人那里,把人的学问和人的品质,把人的心胸放在一起观察。

回到茅盾的手稿上,我们觉得这是一件非常难得的,可以看得出茅盾这个人的学养,他的心胸,他的文化修养。

说到书卷气也好,士气也好,在今天的艺术品市场上有一个很明显的体现,那就是很多专业书法家都卖不过这些文人,这也是很普遍的。前年西泠印社拍卖有一件陈寅恪先生的书信,就是一个信封,拍了100多万。这是文人书法的一个幸事。

张伟(上海图书馆研究馆馆员、知名近现代文献研究专家):

茅盾先生对我们这一辈人来讲是如雷贯耳的大作家。他的作品《白杨礼赞》《林家铺子》等可谓耳熟能详。

20世纪80年代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在主编一套中国现代作家研究资料集的时候,像鲁迅、郭沫若、茅盾是当时最大的热门。现在很红的像沈从文、徐志摩,当时算是比较冷门的。当然现在这个情况好像有点变化了。

实际上从收藏界来说,也出现了这样一个情况。我是从小集邮,所以是比较早的介入到收藏圈。记得当时1970年代,当时的书信、手稿在收藏圈不是太看得中的。当然到了今天的情况就不同了,近十几年来涨幅最大的是名人手迹。拍卖市场有几个标志性的事件,最早的是2009年的嘉德春拍中陈独秀给胡适的信,一共是13通27页,当时拍卖的成交价是554万多。2012年12月嘉德秋拍中,我记得当时最受关注的是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婚礼聘书,拍到379万,其他的梁启超的手稿、梁启超的信章都卖到了360多万。 第二个标志性事件,是鲁迅的那封信,一共200多字,拍了664.5万,当时的报道是一个字3万元。这也是非常少见的鲁迅手迹拍卖。到今年10月份,胡适留学日记手稿,拍到1.39亿元,是史上最贵的手迹。

茅盾这封信,我们这辈人也应该是非常熟悉的,只要涉及到当代文学研究,这封信是绕不过去的。一是这篇文章绕不过去,二是文章里面提到的那些作品,很多已经成为了当代文学的经典之作,也是绕不过去的。《谈最近的短篇小说》这篇文章完稿日期是1958年5月12日,是应《人民文学》编辑部的写的,茅盾也写过很多短篇小说,他也是很乐意评论的。 我们对作家进行研究,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的文本研究,特别是在今天来讲是越来越重视了。近现代的版本,我个人认为远远比古籍复杂,这里面的版本变化各种各样,有作者自己的反复修改,像老舍的《骆驼祥子》等不知道出过多少版本,也有当时的情况下比如说被镇压的,被销毁的,被查禁的,还有政治形势下需要进行某种修改,所以非常复杂,出现了很多版本。我也希望对以后文学的研究,加强对文本的研究。

茅盾部分著作

周立民(现代文学研究者、上海巴金纪念馆常副馆长)

我们在做文学研究也好,做作家研究也好,其实做一个最基本的,或者最传统的,看到它呈现出来的一个文本。手稿在这里面起到的作用是非常大的,对于我们了解作品的构成,对于作家的写作习惯,甚至于对于后来的修改,手稿肯定是一个很重要的起点。如果把这个当做起点,到最后读者能够看到的呈现形式,作为一个终点也好,这个过程里面,尤其是因为有现代出版业,现代编辑业,甚至还有现代审查业的加入,这个过程里面并非是那么简单的从起点到终点,或者是一个直线或者是一个弧线可以完成的,恰恰这里面有非常复杂的过程。这就取决于手稿对文学研究的价值。比如这一手稿,茅盾先生最初写的时候没有加题目的,那个钢笔字可能不是茅盾先生的字,可能是编辑的字。还有一处用红笔改的。还有比如说在鲁迅大量的作品里面,审查机构的修改,当然鲁迅先生也很顽强,鲁迅先生很多书自己印,把修改过的内容又给恢复了,而且恢复的过程加上,告诉大家这些字是被他们删掉的。再如沈从文的《记丁玲》,也是被删得非常多,倘若某一天这个手稿能够问世的话,对于这部作品的完整性就是完全不同的。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手稿,还有原始形态的手迹的东西,已经越来越重要,而且人们也越来越认识到这个重要了。 从茅盾的这份手稿来讲,这应该算是我们一段时期内,或者说共和国文学史中文学评论的一个标准样板。

从手稿,能从手迹看到人的心迹。我翻过《子夜》的手稿,尤其是与巴金这样的人比较,差别很大的,茅盾的手稿是很清楚的,巴金的稿子很零乱。这个情况也可以理解,茅盾先生几乎在写作前面都是有严谨提纲的,巴金的很多写作是即兴的写作,第一遍写完之后,可能整体改,而且他大部分的稿子不会做誊清稿的。手稿其实能够看到作家的创作过程,这一点,是后来的排印稿无法替代的。

茅盾部分著作与《人民文学》

朱枫(上海电影评论学会会长、导演):茅盾先生的字很耐看,辨识度很高。虽然说茅盾先生也未必是一个书法家,但是他的字是非常有特点的,特别的儒秀、雅秀。我对书法没有研究,刚才戴老师已经做了精辟的分析,茅盾是从小临过《董美人》。除了他从小的那些书法训练之外,我们说字出其人,可能他字的风格,特别具有辨识度的茅盾字体,和他人的风格,可能也是有关联的。茅盾先生传下的手稿,一是特别的干净,雅秀,第二,他大部分是以楷书的形式留下来的,其实偶有行楷,那也是以楷书为基准的,很少拖泥带水,行云流水,他是非常的严谨,这可能跟他做人的谨言,做人认真是有关的。

我也想起茅盾先生年轻时的一段经历,他大概17岁考北京大学预科,发榜的时候没有他,然后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收到一份录取通知,上面写的是“沈德鸣先生收”,后来他去查报名表,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他把自己的本名“沈德鸿”写得太花哨了,从此以后,他认为写字一定要清清楚楚,干干净净,这个经历可能对他以后字体的形成,可能多少也会有关联。

我们今天的主题是茅盾手稿谈作家手稿对文学研究的价值,我可能稍微拓展一点对文艺研究的价值。因为茅盾是一个文化大家,将来可以更拓开对文艺研究的价值。谈到对文艺研究的价值,我就要谈一下茅盾先生和电影的关系。茅盾先生和电影的渊源是很深的,他的一些作品像《春蚕》《子夜》《林家铺子》不仅是现代文学的名篇,也是中国电影史上的名作。我是在2008年的时候,茅盾先生110周年时,重新改编拍摄了他的《春蚕》,当时和茅盾先生的儿子接触更多,他对《春蚕》的改编非常满意。

要说说茅盾先生的手稿和中国电影的关联。我们要讲到茅盾先生的什么手稿呢?是在1962年,他写给夏衍先生的一封信,稿纸写了满满4页,讲的是对电影《早春二月》改编的意见。上一次看到茅盾的手稿是2018年的时候,解放日报办了一个茅盾文献展,我也去看了,看了以后,很震撼,觉得很有教益。

茅盾手稿局部

缪克构(文汇报副总编、上海市作协诗歌委员会主任)

现在手稿已经基本消失了,当代的作家不太会有这样的手稿,所以在手稿消失的时代,来讨论手稿,就特别有意义。

在夏天的时候,我曾经看过茅盾先生的四张手稿,讲到短篇小说,讲到编辑的辛苦,还讲到编辑是否要进修等等。这一本手稿有9000多字,都是茅盾先生用毛笔写的。我们都是读中文系的,对这篇文章是不陌生的,当时对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的创作起到一定的作用。这一文章对我的启发也特别大,我曾经有十年时间写过短篇小说,他讲到六七千字的篇幅,用写作,为什么在这十篇里面好几篇选了这样的方式,他可能觉得用第一人称的方式,比较适合六七千字的篇幅里面,能够更好呈现,而如果用第三人称,篇幅可能还不够。我认为这一点讲得非常到位,包括现在也是这样,用第一人称好像顺了,基本上六七千字就写完整了。短篇小说特别难写,短篇小说产出率很低,短篇小说的稿费非常低,但现在还是有很多作家一直坚持在写短篇小说。

还有他对作品文本的处理非常认真细致,包括他有些修改的地方,有些都能看得出来的。西方研究手稿,可以在一个手稿上附七个版本,八个版本,像莎士比亚这样的手稿,依靠现在的技术,可以分析出第一稿怎么写的,第二稿怎么写的。但是看茅盾先生的手稿,它是非常清晰的,基本上一次成稿的。对中国作家手稿的研究,其实远远没有展开。即使像茅盾先生的手稿,包括有些地方做了贴补的,他为什么这样写,还是有深意在里面的,像这样的研究必须要看手稿。看图录也好,而手机阅读,总觉得隔了一眼,但你一旦上手摸一摸,那是完全不同,有一种内心的温润,内心的情感,会有交集,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写作时的那种呼吸。另一方面,在手稿的发掘、研究、流通这方面,也不是很理想。现在其实是拍卖反而带起了研究,希望以后这样的作品越来越多,让更多的读者了解到作家的作品。

赵抗卫(上海中外文化交流协会会长、文学博士):

因为在中国的文学发展中,有着各种曲折,所有的文学家都有一番自己独特的心路。看茅盾先生的手迹,这么一种平静的心情,有条不紊的叙述,没有任何跋扈的成分在里面,感到他真的是令人尊敬的。当然我们因此也可以研究一下他写这个论文当时的文学创作的环境,这也是一种当时文学思潮和文学环境的佐证。

手迹和文学史的研究,其实是很密切的。我们看到的印刷作品和手稿差距很远,或者说有很多可能的差距,涉及到编辑、审稿等。手稿对文学研究十分重要,同时,也可以从手稿中看到当时各种文学和非文学的社会环境对作者的影响。

茅盾手稿

茅盾手稿

顾村言(澎湃新闻艺术主编):

陆灏在一篇文章中曾摘录过一段:施蛰存称赞茅盾的书法,说“大有瘦金笔意,想近年临池有得”,茅盾回信说:“我的字不成什么体,瘦金看过,未学,少年时曾临董美人,后来乱写。”

对于茅盾先生所说的“乱写”,我个人认为这一方面是自谦,但其实也是说他一直在广泛地临池学习,并非真的乱写。茅盾的书法根基很深,就这一手稿而言,受初唐或隋人小楷影响是比较大的,里面有古意,飘逸,典雅,乍一看,甚至有隋唐人写经之感,他说年少时临《董美人》,确实是可以看出影响,其实书法在民国时期是文人的一项基本功,另外,在学习书法中,读帖非常重要的,结合人格、胸中的文墨与学养,才会形成一种书卷气。郁达夫曾说茅盾的小说偏向于社会性,但从他的书风里面反而感受不到。相比鲁迅的骨鲠、苍劲、周作人的南朝风韵或者沈从文的飘逸文气,他的字感觉还略少一些内藉,但他的字里面有一种刚劲、质朴、挺拔的风格,乍一读,又唯美秀逸。

作家手稿对于认识文学与作家的心态非常重要,一方面是有他的文学与文献价值,还有书法价值,这是一个整体。现场看茅盾的书法,我感觉或许是磨的墨,有点淡,上手后确实有一种呼吸感,一种温度,这样的感觉对我们当下的读者来说,是惊喜,但也是一种悲哀——因为一个手稿的时代差不多要结束了。

刚才戴小京先生说当下的书法家卖不过文人,其实这是正常的,因为看中国历史上也没有专业书法家的说法,从某种角度来讲,不管看茅盾的书法,看傅雷的手迹,或沈从文,都是书如其人,茅盾在这篇文章中评论茹志鹃的小说《百合花》,用了“清新俊逸”四个字,他对《百合花》评价最高的,而当时《百合花》只是发表在一个地方刊物上,其实我想,用“清新俊逸”这四个字来评价他手稿的书风,也是恰如其分的,他是江南人,内在有一种清新俊逸的审美追求,他在审美就会看到小说里面清新俊逸的风格。

近期出现了不少重要的文人手稿与手迹,其实对当下的作家和书法家都提出了反思:一是对作家来说,现在的作家重书法的,有真正传统文化修养的,并不多,这里面可能还是有文脉的缺失,反观鲁迅、胡适、周作人、沈从文、茅盾那一批作家,都对书法有着较高的造诣,反映了一个时代的文化高度; 另外一方面,茅盾手迹对当下的书法家也提出了一个反思的地方。当代有很多书法家,参加各种协会,举办各种展览,但其实有很多是变味的,不少场面上的书法家缺乏文化,缺乏修养,有些身居高位的协会负责人经常写错别字。所以从这一手稿的分析,无论是作家,还是书法家,还是得回归文化的正脉,无论是文学、书法还是文学评论都应是这样的。

从文学评论的角度而言,茅盾这样一篇对短篇小说的评论,可以看得出一种诚恳的态度,而在1958年,他的眼光与身份都在那儿,但他的行文却一直保持着诚恳与质朴,不端不装,没有各种术语,有一说一,真诚自然,这非常不容易。

茅盾手稿

茅盾手稿

张立行(上海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文汇报创意策划总监):

我在想,一个学术性的课题,从茅盾手稿谈作家对文学研究的价值,很多专家都牵涉到了市场这个角度。实际上市场不是单单的市场,对任何一个艺术文学,或者精神成果的传播,可以有很多的维度,而学术的维度是很小众的。社会是对市场的维度是很感关注的。比如现在一些年轻人不知道胡适,但他的日记拍了1亿多元,那就会关注了。所以我们不要忌讳市场对文化传播的作用和价值。

汤哲明(美术史学者、画家):

这一手稿是1958年写的,我是搞画史的,对文学史不是太了解,但里面有一个共通的现象,就是文艺为大众服务越来越走向高潮,从这一手稿里面可以看出来。实际上当时有一个大背景,提倡写短篇小说,别人容易看得明白,当时出了一批新作者,主要的目的是贴近生活。实际上从绘画史的话,这些要求在画史里面也存在的,这是可以相互参看的。

就名人的手迹手稿而言,这十几年成为一个大热点,非常热,比如民国时期,政界人士是一个板块,北大校长也是一个板块,左翼的名人手迹相对比较少,还是比较珍贵的,因为很多是国家收藏的,特别是像鲁迅。而茅盾手迹在社会上不多,所以非常珍贵的。我大概从2012年一直在关注名人手迹,包括我自己也参与期间的,包括胡适的那个日记手稿,我是给当时收藏家提了很多建议。

刚才说到书法,现在书法分成了两路了,过去的书法实际上就是名人字,因为那时候名人字写得好,这个技能到了民国时发生改变了,书写习惯发生改变了,造成从近代开始,名人从毛笔书法的角度退步了,跟古代比是退步了,如果苏东坡没有名气的话,他的那些书法不会如此重要的。就书法与名人关系而言,在民国以前,不存在这个问题,只要是读书人,本身是从小练字的,到了民国以后,茅盾的字,本身还是有功夫的,很明显,我只看出来一点,肯定是学碑的,但纯粹从书法的角度,民国肯定跟古代书法家相比是退的。而当代书家的更存在尴尬,现在书法家也发现这个痛苦,就提出一个主张,要纯粹变成艺术,于是就看到了有一些人写字像跳舞一样,或者就照着西方现代艺术,其实我看是有很多问题。

另外一个,如果把写字纯粹变成一个技术上的写字。在过去电脑还没有出来,跟誊稿子的人怎么区分?他也是抄啊。所以这反过来衬托了手稿的价值,为什么把名人字看得意义这么大,我觉得它的意义就在于此,收藏就是收藏一段历史。当下的书法与民国以来名人书法形成这么大的落差,原因也正在于此。

茅盾手稿局部

责任编辑:李梅

校对:张艳

茅盾《春蚕》

老通宝坐在“塘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长旱烟管斜摆在他身边。“清明”节后的太阳已经很有力量,老通宝背脊上热烘烘地,像背着一盆火。“塘路”上拉纤的快班船上的绍兴人只穿了一件蓝布单衫,敞开了大襟,弯着身子拉,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粒落到地下。

看着人家那样辛苦的劳动,老通宝觉得身上更加热了;热的有点儿发痒。他还穿着那件过冬的破棉袄,他的夹袄还在当铺里,却不防才得“清明”边,天就那么热。“真是天也变了!”

老通宝心里说,就吐一口浓厚的唾沫。在他面前那条“官河”内,水是绿油油的,来往的船也不多,镜子一样的水面这里那里起了几道皱纹或是小小的涡旋,那时候,倒影在水里的泥岸和岸边成排的桑树,都晃乱成灰暗的一片。可是不会很长久的。渐渐儿那些树影又在水面上显现,一弯一曲地蠕动,像是醉汉,再过一会儿,终于站定了,依然是很清晰的倒影。那拳头模样的桠枝顶都已经簇生着小手指儿那么大的嫩绿叶。这密密层层的桑树,沿着那“官河”一直望去,好像没有尽头。田里现在还只有干裂的泥块,这一带,现在是桑树的势力!在老通宝背后,也是大片的桑林,矮矮的,静穆的,在热烘烘的太阳光下,似乎那“桑拳”上的嫩绿叶过一秒钟就会大一些。

离老通宝坐处不远,一所灰白色的楼房蹲在“塘路”边,那是茧厂。十多天前驻扎过军队,现在那边田里留着几条短短的战壕。那时都说东洋兵要打进来,镇上有钱人都逃光了;现在兵队又开走了,那座茧厂依旧空关在那里,等候春茧上市的时候再热闹一番。老通宝也听得镇上小陈老爷的儿子——陈大少爷说过,今年上海不太平,丝厂都关门,恐怕这里的茧厂也不能开;但老通宝是不肯相信的。他活了六十岁,反乱年头也经过好几个,从没见过绿油油的桑叶白养在树上等到成了“枯叶”去喂羊吃;除非是“蚕花”不熟,但那是老天爷的“权柄”,谁又能够未卜先知?

“才得清明边,天就那么热!”

老通宝看着那些桑拳上怒茁的小绿叶儿,心里又这么想,同时有几分惊异,有几分快活。他记得自己还是二十多岁少壮的时候,有一年也是“清明”边就得穿夹,后来就是“蚕花二十四分”,自己也就在这一年成了家。那时,他家正在“发”;他的父亲像一头老牛似的,什么都懂得,什么都做得;便是他那创家立业的祖父,虽说在长毛窝里吃过苦头,却也愈老愈硬朗。那时候,老陈老爷去世不久,小陈老爷还没抽上鸦片烟,“陈老爷家”也不是现在那么不像样的。老通宝相信自己一家和“陈老爷家”虽则一边是高门大户,而一边不过是种田人,然而两家的运命好像是一条线儿牵着。不但“长毛造反”那时候,老通宝的祖父和陈老爷同被长毛掳去,同在长毛窝里混上了六七年,不但他们俩同时从长毛营盘里逃了出来,而且偷得了长毛的许多金元宝——人家到现在还是这么说;并且老陈老爷做丝生意“发”起来的时候,老通宝家养蚕也是年年都好,十年中间挣得了二十亩的稻田和十多亩的桑地,还有三开间两进的一座平屋。这时候,老通宝家在东村庄上被人人所妒羡,也正像“陈老爷家”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可是以后,两家都不行了;老通宝现在已经没有自己的田地,反欠出三百多块钱的债,“陈老爷家”也早已完结。人家都说“长毛鬼”在阴间告了一状,阎罗王追还“陈老爷家”的金元宝横财,所以败的这么快。这个,老通宝也有几分相信,不是鬼使神差,好端端的小陈老爷怎么会抽上了鸦片烟?

可是老通宝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陈老爷家”的“败”会牵动到他家。他确实知道自己家并没得过长毛的横财。虽则听死了的老头子说,好像那老祖父逃出长毛营盘的时候,不巧撞着了一个巡路的小长毛,当时没法,只好杀了他,——这是一个“结”!然而从老通宝懂事以来,他们家替这小长毛鬼拜忏念佛烧纸锭,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这个小冤魂,理应早投凡胎。老通宝虽然不很记得祖父是怎样“做人”,但父亲的勤俭忠厚,他是亲眼看见的;他自己也是规矩人,他的儿子阿四,儿媳四大娘,都是勤俭的。就是小儿子阿多年纪青,有几分“不知苦辣”,可是毛头小伙子,大都这么着,算不得“败家相”!

老通宝抬起他那焦黄的皱脸,苦恼地望着他面前的那条河,河里的船,以及两岸的桑地。一切都和他二十多岁时差不了多少,然而“世界”到底变了。他自己家也要常常把杂粮当饭吃一天,而且又欠出了三百多块钱的债。

鸣!呜,呜,呜,——

汽笛叫声突然从那边远远的河身的弯曲地方传了来。就在那边,蹲着又一个茧厂,远望去隐约可见那整齐的石“帮岸”。一条柴油引擎的小轮船很威严地从那茧厂后驶出来,拖着三条大船,迎面向老通宝来了。满河平静的水立刻激起泼剌剌的波浪,一齐向两旁的泥岸卷过来。一条乡下“赤膊船”赶快拢岸,船上人揪住了泥岸上的树根,船和人都好像在那里打秋千。轧轧轧的轮机声和洋油臭,飞散在这和平的绿的田野。老通宝满脸恨意,看着这小轮船来,看着它过去,直到又转一个弯,呜呜呜地又叫了几声,就看不见。老通宝向来仇恨小轮船这一类洋鬼子的东西!他从没见过洋鬼子,可是他从他的父亲嘴里知道老陈老爷见过洋鬼子:红眉毛,绿眼睛,走路时两条腿是直的。并且老陈老爷也是很恨洋鬼子,常常说“铜钿都被洋鬼子骗去了”。老通宝看见老陈老爷的时候,不过**岁,——现在他所记得的关于老陈老爷的一切都是听来的,可是他想起了“铜钿都被洋鬼子骗去了”这句话,就仿佛看见了老陈老爷捋着胡子摇头的神气。

洋鬼子怎样就骗了钱去,老通宝不很明白。但他很相信老陈老爷的话一定不错。并且他自己也明明看到自从镇上有了洋纱,洋布,洋油,——这一类洋货,而且河里更有了小火轮船以后,他自己田里生出来的东西就一天一天不值钱,而镇上的东西却一天一天贵起来。他父亲留下来的一分家产就这么变小,变做没有,而且现在负了债。老通宝恨洋鬼子不是没有理由的!他这坚定的主张,在村坊上很有名。五年前,有人告诉他:朝代又改了,新朝代是要“打倒”洋鬼子的。老通宝不相信。为的他上镇去看见那新到的喊着“打倒洋鬼子”的年青人们都穿了洋鬼子衣服。他想来这伙年青人一定私通洋鬼子,却故意来骗乡下人。后来果然就不喊“打倒洋鬼子”了,而且镇上的东西更加一天一天贵起来,派到乡下人身上的捐税也更加多起来。老通宝深信这都是串通了洋鬼子干的。

然而更使老通宝去年几乎气成病的,是茧子也是洋种的卖得好价钱;洋种的茧子,一担要贵上十多块钱。素来和儿媳总还和睦的老通宝,在这件事上可就吵了架。儿媳四大娘去年就要养洋种的蚕。小儿子跟他嫂嫂是一路,那阿四虽然嘴里不多说,心里也是要洋种的。老通宝拗不过他们,末了只好让步。现在他家里有的五张蚕种,就是土种四张,洋种一张。

“世界真是越变越坏!过几年他们连桑叶都要洋种了!我活得厌了!”

老通宝看着那些桑树,心里说,拿起身边的长旱烟管恨恨地敲着脚边的泥块。太阳现在正当他头顶,他的影子落在泥地上,短短地像一段乌焦木头,还穿着破棉袄的他,觉得浑身躁热起来了。他解开了大襟上的钮扣,又抓着衣角搧了几下,站起来回家去。

那一片桑树背后就是稻田。现在大部分是匀整的半翻着的燥裂的泥块。偶尔也有种了杂粮的,那黄金一般的菜花散出强烈的香味。那边远远地一簇房屋,就是老通宝他们住了三代的村坊,现在那些屋上都袅起了白的炊烟。

老通宝从桑林里走出来,到田塍上,转身又望那一片爆着嫩绿的桑树。忽然那边田野跳跃着来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远远地就喊道:“阿爹!妈等你吃中饭呢!”

“哦——”

老通宝知道是孙子小宝,随口应着,还是望着那一片桑林。才只得“清明”边,桑叶尖儿就抽得那么小指头儿似的,他一生就只见过两次。今年的蚕花,光景是好年成。三张蚕种,该可以采多少茧子呢?只要不像去年,他家的债也许可以拔还一些罢。

小宝已经跑到他阿爹的身边了,也仰着脸看那绿绒似的桑拳头;忽然他跳起来拍着手唱道:“清明削口,看蚕娘娘拍手!”

老通宝的皱脸上露出笑容来了。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他把手放在小宝的“和尚头”上摩着,他的被穷苦弄麻木了的老心里勃然又生出新的希望来了。


天气继续暖和,太阳光催开了那些桑拳头上的小手指儿模样的嫩叶,现在都有小小的手掌那么大了。老通宝他们那村庄四周围的桑林似乎发长得更好,远望去像一片绿锦平铺在密密层层灰白色矮矮的篱笆上。“希望”在老通宝和一般农民们的心里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强大。蚕事的动员令也在各方面发动了。藏在柴房里一年之久的养蚕用具都拿出来洗刷修补。那条穿村而过的小溪旁边,蠕动着村里的女人和孩子,工作着,嚷着,笑着。

这些女人和孩子们都不是十分健康的脸色,——从今年开春起,他们都只吃个半饱;他们身上穿的,也只是些破旧的衣服。实在他们的情形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然而他们的精神都很不差。他们有很大的忍耐力,又有很大的幻想。虽然他们都负了天天在增大的债,可是他们那简单的头脑老是这么想:只要蚕花熟,就好了!他们想像到一个月以后那些绿油油的桑叶就会变成雪白的茧子,于是又变成丁丁当当响的洋钱,他们虽然肚子里饿得咕咕地叫,却也忍不住要笑。

这些女人中间也就有老通宝的媳妇四大娘和那个十二岁的小宝。这娘儿两个已经洗好了那些“团匾”和“蚕箪”,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撩起布衫角揩脸上的汗水。

“四阿嫂!你们今年也看(养)洋种么?”

小溪对岸的一群女人中间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隔溪喊过来了。四大娘认得是隔溪的对门邻舍陆福庆的妹子六宝。四大娘立刻把她的浓眉毛一挺,好像正想找人吵架似的嚷了起来:

“不要来问我!阿爹做主呢!——小宝的阿爹死不肯,只看了一张洋种!老糊涂的听得带一个洋字就好像见了七世冤家!洋钱,也是洋,他倒又要了!”

小溪旁那些女人们听得笑起来了。这时候有一个壮健的小伙子正从对岸的陆家稻场上走过,跑到溪边,跨上了那横在溪面用四根木头并排做成的雏形的“桥”。四大娘一眼看见,就丢开了“洋种”问题,高声喊道:

“多多弟!来帮我搬东西罢!这些匾,浸湿了,就像死狗一样重!”

小伙子阿多也不开口,走过来拿起五六只“团匾”,湿漉漉地顶在头上,却空着一双手,划桨似的荡着,就走了。这个阿多高兴起来时,什么事都肯做,碰到同村的女人们叫他帮忙拿什么重家伙,或是下溪去捞什么,他都肯;可是今天他大概有点不高兴,所以只顶了五六只“团匾”去,却空着一双手。那些女人们看着他戴了那特别大箬帽似的一叠“匾”,袅着腰,学镇上女人的样子走着,又都笑起来了,老通宝家紧邻的李根生的老婆荷花一边笑,一边叫道:

“喂,多多头!回来!也替我带一点儿去!”

“叫我一声好听的,我就给你拿。”

阿多也笑着,仍然走。转眼间就到了他家的廊下,就把头上的“团匾”放在廊檐口。

“那么,叫你一声干儿子!”

荷花说着就大声的笑起来,她那出众地白净然而扁得作怪的脸上看去就好像只有一张大嘴和眯紧了好像两条线一般的细眼睛。她原是镇上人家的婢女,嫁给那不声不响整天苦着脸的半老头子李根生还不满半年,可是她的爱和男子们胡调已经在村中很有名。

“不要脸的!”

忽然对岸那群女人中间有人轻声骂了一句。荷花的那对细眼睛立刻睁大了,怒声嚷道:“骂哪一个?有本事,当面骂,不要躲!”

“你管得我?棺材横头踢一脚,死人肚里自得知:我就骂那不要脸的**!”

隔溪立刻回骂过来了,这就是那六宝,又一位村里有名淘气的大姑娘。

于是对骂之下,两边又泼水。爱闹的女人也夹在中间帮这边帮那边。小孩子们笑着狂呼。四大娘是老成的,提起她的“蚕箪”,喊着小宝,自回家去。阿多站在廊下看着笑。他知道为什么六宝要跟茶花吵架;他看着那“辣货”六宝挨骂,倒觉得很高兴。

老通宝掮着一架“蚕台”①从屋子里出来,这三棱形家伙的木梗子有几条给白蚂蚁蛀过了,怕的不牢,须得修补一下。看见阿多站在那里笑嘻嘻地望着外边的女人们吵架,老通宝的脸色就板起来了。他这“多多头”的小儿子不老成,他知道。尤其使他不高兴的,是多多也和紧邻的荷花说说笑笑。“那母狗是白虎星,惹上了她就得败家”,——老通宝时常这样警戒他的小儿子。

“阿多!空手看野景么?阿四在后边扎‘缀头’,你去帮他!” 

老通宝像一匹疯狗似的咆哮着,火红的眼睛一直盯住了阿多的身体,直到阿多走进屋里去,看不见了,老通宝方才提过那“蚕台”来反复审察,慢慢地动手修补。木匠生活,老通宝早年是会的;但近来他老了,手指头没有劲,他修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喘气,又望望屋里挂在竹竿上的三张蚕种。

四大娘就在廊檐口糊“蚕箪”。去年他们为的想省几百文钱,是买了旧报纸来糊的。老通宝直到现在还说是因为用了报纸——不惜字纸,所以去年他们的蚕花不好。今年是特地全家少吃一餐饭,省下钱来买了“糊箪纸”来了。四大娘把那鹅黄色坚韧的纸儿糊得很平贴,然后又照品字式糊上三张小小的花纸——那是跟“糊箪纸”一块儿买来的,一张印的花色是“聚宝盆”,另两张都是手执尖角旗的人儿骑在马上,据说是“蚕花太子。”

“四大娘!你爸爸做中人借来三十块钱,就只买了二十担叶。后天米又吃完了,怎么办?”

老通宝气喘喘地从他的工作里抬起头来,望着四大娘。那三十块钱是二分半的月息。总算有四大娘的父亲张财发做中人,那债主也就是张财发的东家“做好事”,这才只要了二分半的月息。条件是蚕事完后本利归清。

四大娘把糊好了的“蚕箪”放在太阳底下晒,好像生气似的说:“都买了叶!又像去年那样多下来——”

“什么话!你倒先来发利市了!年年像去年么?自家只有十来担叶;五张布子(蚕种),十来担叶够么?”

“噢,噢;你总是不错的!我只晓得有米烧饭,没米饿肚子!”

四大娘气哄哄地;为了那“洋种”问题,她到现在常要和老通宝抬杠。

老通宝气得脸都紫了。两个人就此再没有一句话。

但是“收蚕”的时期一天一天逼进了。这二三十人家的小村落突然呈现了一种大紧张,大决心,大奋斗,同时又是大希望。人们似乎连肚子饿都忘记了。老通宝他们家东借一点,西赊一点,居然也一天一天过着来。也不仅老通宝他们,村里哪一家有两三斗米放在家里呀!去年秋收固然还好,可是地主,债主,正税,杂捐,一层一层地剥削来,早就完了。现在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春蚕,一切临时借贷都是指明在这“春蚕收成”中偿还。

他们都怀着十分希望又十分恐惧的心情来准备这春蚕的大搏战!

“谷雨”节一天近一天了。村里二三十人家的“布子”都隐隐现出绿色来。女人们在稻场上碰见时,都匆忙地带着焦灼而快乐的口气互相告诉道:“六宝家快要‘窝种’了呀!” 

“荷花说她家明天就要‘窝’了。有这么快!”

“黄道士去测一字,今年的青叶要贵到四洋!”

四大娘看自家的五张“布子”。不对!那黑芝麻似的一片细点子还是黑沉沉,不见绿影。她的丈夫阿四拿到亮处去细看,也找不出几点,“绿”来。四大娘很着急。

“你就先‘窝’起来罢!这余杭种,作兴是慢一点的。”

阿四看着他老婆,勉强自家宽慰。四大娘堵起了嘴巴不。

老通宝哭丧着干皱的老脸,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不妙。

幸而再过了一天,四大娘再细心看那“布子”时,哈,有几处转成绿色了!而且绿的很有光彩。四大娘立刻告诉了丈夫,告诉了老通宝,多多头,也告诉了她的儿子小宝。她就把那些布子贴肉揾在胸前,抱着吃奶的婴孩似的静静儿坐着,动也不敢多动了。夜间,她抱着那五张“布子”到被窝里,把阿四赶去和多多头做一床。那“布子”上密密麻麻的蚕子儿贴着肉,怪痒痒的;四大娘很快活,又有点儿害怕,她第一次怀孕时胎儿在肚子里动,她也是那样半惊半喜的!

全家都是惴惴不安地又很兴奋地等候“收蚕”。只有多多头例外。他说:今年蚕花一定好,可是想发财却是命里不曾来。老通宝骂他多嘴,他还是要说。

蚕房早已收拾好了。“窝种”的第二天,老通宝拿一个大蒜头涂上一些泥,放在蚕房的墙脚边;也是年年的惯例,但今番老通宝更加虔诚,手也抖了。去年他们“卜”①的非常灵验。可是去年那“灵验”,现在老通宝想也不敢想。

现在这村里家家都在“窝种”了。稻场上和小溪边顿时少了那些女人们的踪迹。一个“戒严令”也在无形中颁布了:乡农们即使平日是最好的,也不往来;人客来冲了蚕神不是玩的!他们至多在稻场上低声交谈一二句就走开。这是个“神圣”的季节。

老通宝家的五张布子上也有些“乌娘”蠕蠕地动了。于是全家的空气,突然紧张。那正是“谷雨”前一日。四大娘料来可以挨过了“谷雨”节那一天。布子不须再“窝”了,很小心地放在“蚕房”里。老通宝偷眼看一下那个躺在墙脚边的大蒜头,他心里就一跳。那大蒜头上还只有一两茎绿芽!老通宝不敢再看,心里祷祝后天正午会有更多更多的绿芽。

终于“收蚕”的日子到了。四大娘心神不定地淘米烧饭,时时看饭锅上的热气有没有直冲上来。老通宝拿出预先买了来的香烛点起来,恭恭敬敬放在灶君神位前。阿四和阿多去到田里采野花。小小宝帮着把灯芯草剪成细末子,又把采来的野花揉碎。一切都准备齐全了时,太阳也近午刻了,饭锅上水蒸气嘟嘟地直冲,四大娘立刻跳了起来,把“蚕花”和一对鹅毛插在发髻上,就到“蚕房”里。老通宝拿着秤杆,阿四拿了那揉碎的野花片儿和灯芯草碎末。四大娘揭开“布子”,就从阿四手里拿过那野花碎片和灯芯草末子撒在“布子”上,又接过老通宝手里的秤杆来,将“布子”挽在秤杆上,于是拔下发髻上的鹅毛在“布子”上轻轻儿拂;野花片,灯芯草末子,连同“乌娘”,都拂在那“蚕箪”里了。一张,两张,……都拂过了;最后一张是洋种,那就收在另一个“蚕箪”里。末了,四大娘又拔下发髻上那朵“蚕花”,跟鹅毛一块插在“蚕箪”的边儿上。

这是一个隆重的仪式!千百年相传的仪式!那好比是誓师典礼,以后就要开始了一个月光景的和恶劣的天气和恶运以及和不知什么的连日连夜无休息的大决战!

“乌娘”在“蚕箪”里蠕动,样子非常强健;那黑色也是很正路的。四大娘和老通宝他们都放心地松一口气了。但当老通宝悄悄地把那个“命运”的大蒜头拿起来看时,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大蒜头上还只得三四茎嫩芽!天哪!难道又同去年一样?


然而那“命运”的大蒜头这次竟不灵验。老通宝家的蚕非常好!虽然头眠二眠的时候连天阴雨,气候是比“清明”边似乎还要冷一点,可是那些“宝宝”都很强健。

村里别人家的“宝宝”也都不差。紧张的快乐弥漫了全村庄,似那小溪里琮琮的流水也像是朗朗的笑声了。只有荷花家是例外。她们家看了一张“布子”,可是“出火”①只称得二十斤;“大眠”快边人们还看见那不声不响晦气色的丈夫根生倾弃了三“蚕箪”在那小溪里。    ①“出火”也是方言,是指“二眠”以后的“三眠”;因为“眠”时特别短,所以叫“出火”。——作者原注。

这一件事,使得全村的妇人对于荷花家特别“戒严”。她们特地避路,不从荷花的门前走,远远的看见了荷花或是她那不声不响丈夫的影儿就赶快躲开;这些幸运的人儿惟恐看了荷花他们一眼或是交谈半句话就传染了晦气来!

老通宝严禁他的小儿子多多头跟荷花说话。——“你再跟那东西多嘴,我就告你迕逆!”老通宝站在廊檐外高声大气喊,故意要叫荷花他们听得。

小小宝也受到严厉的嘱咐,不许跑到荷花家的门前,不许和他们说话。

阿多像一个聋子似的不理睬老头子那早早夜夜的唠叨,他心里却在暗笑。全家就只有他不大相信那些鬼禁忌。可是他也没有跟荷花说话,他忙都忙不过来。

“大眠”捉了毛三百斤,老通宝全家连十二岁的小宝也在内,都是两日两夜没有合眼。蚕是少见的好,活了六十岁的老通宝记得只有两次是同样的,一次就是他成家的那年,又一次是阿四出世那一年。“大眠”以后的“宝宝”第一天就吃了七担叶,个个是生青滚壮,然而老通宝全家都瘦了一圈,失眠的眼睛上充满了红丝。

谁也料得到这些“宝宝”上山前还得吃多少叶。老通宝和儿子阿四商是了:“陈大少爷借不出,还是再求财发的东家罢?”

“地头上还有十担叶,够一天。”

阿四,他委实是支撑不住了,他的一双眼皮像有几百斤重,只想合下来。老通宝却不耐烦了,怒声喝道:“说什么梦话!刚吃了两天老蚕呢。明天不算,还得吃三天,还要三十担叶,三十担!”

这时外边稻场上忽然人声喧闹,阿多押了新发来的五担叶来了。于是老通宝和阿四的谈话打断,都出去“捋叶”。四大娘也慌忙从蚕房里钻出来。隔溪陆家养的蚕不多,那大姑娘六宝抽得出工夫,也来帮忙了。那时星光满天,微微有点风,村前村后都断断续续传来了吆喝和欢笑,中间有一个粗暴的声音嚷道:“叶行情飞涨了!今天下午镇上开到四洋一担!”

老通宝偏偏听得了,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四块钱一担,三十担可要一百二十块呢,他哪来这许多钱!但是想到茧子总可以采五百多斤,就算五十块钱一百斤,也有这么二百五,他又心一宽。那边“捋叶”的人堆里忽然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听说东路不大好,看来叶价钱涨不到多少的!”

老通宝认得这声音是陆家的六宝。这使他心里又一宽。

那六宝是和阿多同站在一个筐子边“捋叶”。在半明半暗的星光下,她和阿多靠得很近。忽然她觉得在那“杠条”的隐蔽下,有一只手在她大腿上拧了一把。好象知道是谁拧的,她忍住了不笑,也不声张。蓦地那手又在她胸前摸了一把,六宝直跳起来,出惊地喊了一声:“嗳哟!”

“什么事?”

同在那筐子边捋叶的四大娘问了,抬起头来。六宝觉得自己脸上热烘烘了,她偷偷地瞪了阿多一眼,就赶快低下头,很快地捋叶,一面:“没有什么。想来是毛毛虫刺了我一下。”

阿多咬住了嘴唇暗笑。虽然在这半个月来也是半饱而且少睡,也瘦了许多了,他的精神可还是很饱满。老通宝那种忧愁,他是永远没有的。他永不相信靠一次蚕花好或是田里熟,他们就可以还清了债再有自己的田;他知道单靠勤俭工作,即使做到背脊骨折断也是不能翻身的。但是他仍旧很高兴地工作着,他觉得这也是一种快活,正像和六宝**一样。

第二天早上,老通宝就到镇里去想法借钱来买叶。临走前,他和四大娘商量好,决定把他家那块出产十五担叶的桑地去抵押。这是他家最后的产业。

叶又买来了三十担。第一批的十担发来时,那些壮健的“宝宝”已经饿了半点钟了。“宝宝”们尖出了小嘴巴,向左向右乱晃,四大娘看得心酸。叶铺了上去,立刻蚕房里充满着萨萨萨的响声,人们说话也不大听得清。不多一会儿,那些“团匾”里立刻又全见白了,于是又铺上厚厚的一层叶。人们单是“上叶”也就忙得透不过气来。但这是最后五分钟了。再得两天,“宝宝”可以上山。人们把剩余的精力榨出来拚死命干。

阿多虽然接连三日三夜没有睡,却还不见怎么倦。那一夜,就由他一个人在“蚕房”里守那上半夜,好让老通宝以及阿四夫妇都去歇一歇。那是个好月夜,稍稍有点冷。蚕房里爇了一个小小的火。阿多守以二更过,上了第二次的叶,就蹲在那个“火”旁边听那些“宝宝”萨萨萨地吃叶。渐渐儿他的眼皮合上了。恍惚听得有门响,阿多的眼皮一跳,睁开眼来看了看,就又合上了。他耳朵里还听得萨萨萨的声音和屑索屑索的怪声。猛然一个踉跄,他的头在自己膝头上磕了一下,他惊醒过来,恰就听得蚕房的芦帘拍叉一声响,似乎还看见有人影一闪。阿多立刻跳起来,到外面一看,门是开着,月光下稻场上有一个人正走向溪边去。阿多飞也似跳出去,还没看清那人是谁,已经把那人抓过来摔在地下。他断定了这是一个贼。

“多多头!打死我也不怨你,只求你不要说出来!”

是荷花的声音,阿多听真了时不禁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月光下他又看见那扁得作怪的白脸儿上一对细圆的眼睛定定地看住了他。可是恐怖的意思那眼睛里也没有。阿多哼了一声,就问道:“你偷什么?”

“我偷你们的宝宝!”

“放到哪里去了?”

“我扔到溪里去了!”

阿多现在也变了脸色。他这才知道这女人的恶意是要冲克他家的“宝宝”。

“你真心毒呀!我们家和你们可没有冤仇!”

“没有么?有的,有的!我家自管蚕花不好,可并没害了谁,你们都是好的!你们怎么把我当作白老虎,远远地望见我就别转了脸?你们不把我当人看待!”

那妇人说着就爬了起来,脸上的神气比什么都可怕。阿多瞅着那妇人好半晌,这才说道:“我不打你,走你的罢!”

阿多头也不回的跑回家去,仍在“蚕房”里守着。他完全没有睡意了。他看那些“宝宝”,都是好好的。他并没想到荷花可恨或可怜,然而他不能忘记荷花那一番话;他觉到人和人中间有什么地方是永远弄不对的,可是他不能够明白想出来是什么地方,或是为什么。再过一会儿,他就什么都忘记了。“宝宝”身强健的,像有魔法似的吃了又吃,永远不会饱!

以后直到东方快打白了时,没有发生事故。老通宝和四大娘来替换阿多了,他们拿那些渐渐身体发白而变短了的“宝宝”在亮处照着,看是“有没有通”。他们的心被快活胀大了。但是太阳出山时四大娘到溪边汲水,却看见六宝满脸严重地跑过来悄悄地问道:

“昨夜二更过,三更不到,我远远地看见那**从你们家跑出来,阿多跟在后面,他们站在这里说了半天话呢!四阿嫂!你们怎么不管事呀?”

四大娘的脸色立刻变了,一句话也没说,提了水桶就回家去,先对丈夫说了,再对老通宝说。这东西竟偷进人家“蚕房”来了,那还了得!老通宝气得直跺脚,马上叫了阿多来查问。但是阿多不承认,说六宝是做梦见鬼。老通宝又去找六宝询问。六宝是一口咬定了看见的。老通宝没有主意,回家去看那“宝宝”,仍然是很健康,瞧不出一些败相来。

但是老通宝他们满心的欢喜却被这件事打消了。他们相信六宝的话不会毫无根据。他们唯一的希望是那**或者只在廊檐口和阿多鬼混了一阵。

“可是那大蒜头上的苗却当真只有三四茎呀!”

老通宝自心里这么想,觉得前途只是阴暗。可不是,吃了许多叶去,一直落来都很好,然而上了山却干殭了的事,也是常有的。不过老通宝无论如何不敢想到这上头去;他以为即使是肚子里想,也是不吉利。


“宝宝”都上山了,老通宝他们还是捏着一把汗。他们钱都花光了,精力也绞尽了,可是有没有报酬呢,到此时还没有把握。虽则如此,他们还是硬着头皮去干。“山棚”下爇了火,老通宝和阿四他们伛着腰慢慢地从这边蹲到那边,又从那边蹲到这边。他们听得山棚上有些屑屑索索的细声音,他们就忍不住想笑,过一会儿又不听得了,他们的心就重甸甸地往下沉了。这样地,心是焦灼着,却不敢向山棚上望。偶或他们仰着的脸上淋到了一滴蚕尿了,虽然觉得有点难过,他们心里却快活;他们巴不得多淋一些。

阿多早已偷偷地挑开“山棚”外围着的芦帘望过几次了。小小宝看见,就扭住了阿多,问“宝宝”有没有做茧子。阿多伸出舌头做一个鬼脸,不。

“上山”后三天,息火了。四大娘再也忍不住,也偷偷地挑开芦帘角看了一眼,她的心立刻卜卜地跳了。那是一片雪白,几乎连“缀头”都瞧不见;那是四大娘有生以来从没有见过的“好蚕花”呀!老通宝全家立刻充满了欢笑。现在他们一颗心定下来了!“宝宝”们有良心,四洋一担的叶不是白吃的;他们全家一个月的忍饿失眠总算不冤枉,天老爷有眼睛!

同样的欢笑声在村里到处都起来了。今年蚕花娘娘保佑这小小的村子。二三十人家都可以采到七八分,老通宝家更是比众不同,估量来总可以采一个十二三分。

小溪边和稻场上现在又充满了女人和孩子们。这些人都比一个月前瘦了许多,眼眶陷进了,嗓子也发沙,然而都很快活兴奋。她们嘈嘈地谈论那一个月内的“奋斗”时,她们的眼前便时时现出一堆堆雪白的洋钱,她们那快乐的心里便时时闪过了这样的盘算:夹衣和夏衣都在当铺里,这可先得赎出来;过端阳节也许可以吃一条黄鱼。

那晚上荷花和阿多的把戏也是她们谈话的资料。六宝见了人就宣传荷花的“不要脸,送上门去!”男人们听了就粗暴地笑着,女人们念一声佛,骂一句,又说老通宝家总算幸气,没有犯克,那是菩萨保佑,祖宗有灵!

接着是家家都“浪山头”了,各家的至亲好友都来“望山头”。老通宝的亲家张财发带了小儿子阿九特地从镇上来到村里。他们带来的礼物,是软糕,线粉,梅子,枇杷,也有咸鱼。小小宝快活得好像雪天的小狗。

“通宝,你是卖茧子呢,还是自家做丝?”

张老头子拉老通宝到小溪边一棵杨柳树下坐了,这么悄悄地问。这张老头子张财发是出名“会寻快活”的人,他从镇上城隍庙前露天的“说书场”听来了一肚子的疙瘩东西;尤其烂熟的,是“十八路反王,七十二处烟尘”,程咬金卖柴扒,贩私盐出身,瓦岗寨做反王的《隋唐演义》。他向来说话“没正经”,老通宝是知道的;所以现在听得问是卖茧子或者自家做丝,老通宝并没把这话看重,只随口道:“自然卖茧子。”

张老头子却拍着大腿叹一口气。忽然他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村外那一片秃头桑林后面耸露出来的茧厂的风火墙说道:

“通宝,茧子是采了,那些茧厂的大门还关得紧洞洞呢!今年茧厂不开秤!——十八路反王早已下凡,李世民还没出世;世界不太平!今年茧厂关门,不做生意!”

老通宝忍不住笑了,他不肯相信。他怎么能够相信呢?难道那“五步一岗”似的比露天毛坑还要多的茧厂会一齐都关了门不做生意?况且听说和东洋人也已“讲拢”,不打仗了,茧厂里驻的兵早已开走。

张老头子也换了话,东拉西扯讲镇里的“新闻”,夹着许多“说书场”上听来的什么秦叔宝,程咬金。最后,他代他的东家催那三十块钱的债,为的他是“中人”。

然而老通宝到底有点不放心。他赶快跑出村去,看看“塘路”上最近的两个茧厂,果然大门紧闭,不见半个人;照往年说,此时应该早已摆开了柜台,挂起了一排乌亮亮的大秤。

老通宝心里也着慌了,但是回家去看见了那些雪白发光很厚实硬古古的茧子,他又忍不住嘻开了嘴。上好的茧子!会没有人要,他不相信。并且他还要忙着采茧,还要谢“蚕花利市”,他渐渐不把茧厂的事放在心上了。

可是村里的空气一天一天不同了。才得笑了几声的人们现在又都是满脸的愁云。各处茧厂都没开门的消息陆续从镇上传来,从“塘路”上传来。往年这时候,“收茧人”像走马灯似的在村里巡回,今年没见半个“收茧人”,却换替着来了债主和催粮的差役。请债主们就收了茧子罢,债主们板起面孔不理。

全村子都是嚷骂,诅咒,和失望的叹息!人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今年“蚕花”好了,他们的日子却比往年更加困难。这在他们是一个青天的霹雳!并且愈是像老通宝他们家似的,蚕愈养得多,愈好,就愈加困难,——“真正世界变了!”老通宝捶胸跺脚地没有办法。然而茧子是不能搁久了的,总得赶快想法:不是卖出去,就是自家做丝。村里有几家已经把多年不用的丝车拿出来修理,打算自家把茧做成了丝再说。六宝家也打算这么办。老通宝便也和儿子媳妇商量道:“不卖茧子了,自家做丝!什么卖茧子,本来是洋鬼子行出来的!”

“我们有四百多斤茧子呢,你打算摆几部丝车呀!”

四大娘首先反对了。她这话是不错的。五百斤的茧子可不算少,自家做丝万万干不了。请帮手么?那又得花钱。阿四是和他老婆一条心。阿多抱怨老头子打错了主意,他说:“早依了我的话,扣住自己的十五担叶,只看一张洋种,多么好!”

老通宝气得说不出话来。

终于一线希望忽又来了。同村的黄道士不知从哪里得的消息,说是无锡脚下的茧厂还是照常收茧。黄道士也是一样的种田人,并非吃十方的“道士”,向来和老通宝最说得来。于是老通宝去找那黄道士详细问过了以后,便又和儿子阿四商量把茧子弄到无锡脚下去卖。老通宝虎起了脸,像吵架似的嚷道:

“水路去有三十多九呢!来回得六天!他妈的!简直是充军!可是你有别的办法么?茧子当不得饭吃,蚕前的债又逼紧来!” 

阿四也同意了。他们去借了一条赤膊船,买了几张芦席,赶那几天正是好晴,又带了阿多。他们这卖茧子的“远征军”就此出发。

五天以后,他们果然回来了;但不是空船,船里还有一筐茧子没有卖出。原来那三十多九水路远的茧厂挑剔得非常苛刻:洋种茧一担只值三十五元,土种茧一担二十元,薄茧不要。老通宝他们的茧子虽然是上好的货色,却也被茧厂里挑剩了那么一筐,不肯收买。老通宝他们实卖得一百十一块钱,除去路上盘川,就剩了整整的一百元,不够偿还买青叶所借的债!老通宝路上气得生病了,两个儿子扶他到家。

打回来的**十斤茧子,四大娘只好自家做丝了。她到六宝家借了丝车,又忙了五六天。家里米又吃完了。叫阿四拿那丝上镇里去卖,没有人要;上当铺当铺也不收。说了多少好话,总算把清明前当在那里的一石米换了出来。

就是这么着,因为春蚕熟,老通宝一村的人都增加了债!老通宝家为的养了五张布子的蚕,又采了十多分的好茧子,就此白赔上十五担叶的桑地和三十块钱的债!一个月光景的忍饥熬夜还不算!

1932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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